老一代书店从业人员夏淡人先生(1919-2010),曾在所撰《姑苏书肆忆旧》一文中列举了一些过去旧书店常见的对于古籍的作伪方法:1、挖补目录,如一书后面已残缺,经过挖补,可充全书。2、重刊目录,如有丛书残本,另题书名刻上书目录,即是全书。3、将覆刻宋、元版之书抽去重刊牌记,叙,跋,用红茶水染上灰黄之色以充宋、元旧本,如影宋相台本《尚书》,苏写《陶渊明集》。4、改头换面:如明刻《晋书》把它改名为《两晋人物传》,加上著者为无锡王达,配补上王同愈所写书签,还盖上“孤本”之章,买书者当然视为珍宝。5、是仿著:山东图书馆套色影印黄丕烈校本《穆天子传》,原底本是明程荣刻本,他们仍用程刻白皮纸印的底本,将黄的校跋摹描书上,印章亦描下仿刻……6、加刻牌记:如《尚书传大全》,清末期覆刻元本,就在序后加上“至元X年泉州府儒学刻本”,以充作元刻本。(以上转引自邓乾彬先生《文学山房作伪公案》一文。)事实上,古籍的作伪手段还不止如此,比如伪钤,就是书估最经常使用的一种方式。沈津《说藏书印的鉴定》一文中就曾指出:“解放前,苏州专门经营古旧书的文学山房江杏溪、杭州抱经堂朱遂翔等都是专门伪造名人藏书印的老手,假印一抽斗,都是数十方以上,什么惠定宇、顾广圻、莫友芝等等应有尽有,想用谁的就顺手钤上。潘师景郑先生曾告诉我,这些都是他亲眼所见。陈乃乾先生也回忆说,在上海设立古书流通处的陈立炎,亦伪刻藏书家卢文弨抱经楼等印章,且雇抄手三人,每日以旧棉纸传抄各书,并将假印钤上。”与伪钤名人藏印相呼应的是,还有造作名人伪跋的,掺杂于文献前后,藉此增价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事实上,上海博物馆所藏的一些宋元古籍和拓本中,也存在若干书估作伪的现象。这正可以说明,书估作伪的对象不仅仅是明清古籍,宋元本中,因为种种缘故,也会存在作伪现象。故而我们在研究过程中,一定要注意去除宋元本本身的光环效应,深入考核,去伪存精。
宋刻残本《草堂诗笺》卷端
1、藏印伪钤。上海图书馆资深研究馆员陈先行先生曾撰有《宋元本上的伪印》一文,列举了若干版本无误,却加盖很多伪印的情况。文章提及包括上海博物馆藏《杜工部草堂诗笺》残本在内的一些宋元刻本,书上钤盖的一众吴中名家之印均为伪印。这部《草堂诗笺》虽系残本,但其中《诗话》《年谱》部分为仅存者,甚为珍贵。书中涉及到的相关印章有:“玉兰堂”白文方印、“五峰樵客”白文方印、“玉峰珍藏”朱文长方印、“辛夷馆印”朱文方印、“王履吉印”白文方印、“古吴王氏”白文方印等,均与陈先生所言吻合,可知确为伪钤。对于这种在珍本上伪钤的现象,陈先生解释到:“或许有两种可能:一,明末清初之时,版本学尚处于起步阶段,人们虽然知道古刻旧椠具有文物价值,但真正精于版本鉴定者无多。而文徵明、王宠等属于明代中期版本学发端时的那一拨开山人物,若经他们这样的权威专家鉴藏,买书者或许会更加放心。二,即使版本不假,如果文、王二氏的印章亦真,其文物价值岂非更高。当年黄丕烈跋元本《东坡乐府》就说过,此书‘前明迭经文、王两家收藏,本朝又为健庵(徐乾学)、沧苇(季振宜)鉴赏,宜此书之增益声价矣’(但我又注意到黄丕烈在其所藏宋本《管子》《冲虚至德真经》《朱庆余诗集》《碧云集》等题跋中,于文、王藏印却不着一词)。时至今日,人们不也都这么认为的吗?”不过,除了陈先生所言的这些缘故之外,上博这本所以伪钤累累,可能还有一个原因,就是它仅残存二册(很有可能的是,所以钤盖这些印章,就是为了将此两册拆出零售。因季振宜藏时,此书所存远过于此),如果经过名人递藏,则或许可以稍加身价。否则,类似这种残本,在没有充分发掘其内在价值之前,当时其实是很不受待见的。
另外有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是,在国家图书馆藏有一部周叔弢旧藏明钞《墨庄漫录》,其上除了陈先生所举例的各种伪钤中常见之“竹坞”“辛夷馆印”“春草堂印”三印外,还有唐寅、陆师道的藏印和题跋。唐寅作为明四家之一,不仅在书画方面造诣极深,其文采学问也相当可观,藏书甚富。在流传至今的唐氏旧藏中,凡有其印章并题记者,基本未见伪作。此书中唐寅跋有:“正德辛巳(1521)夏五月端五后一日灯下勘毕。晋昌唐寅。”又有“姑苏唐寅借勘俞子容家钞书。”“前南京第一中式举人晋昌唐寅勘校毕。”“俞子容先生家臧书,晋昌唐寅借校一再过,其间鲁鱼甚多,百不能补其一二,然裨益见闻亦为不少,至若欲人熟连州碑所未解也”等语,并钤“唐寅私印”“晋昌”“唐子畏图书”“学圃堂印”“禅仙”“逃禅仙吏”等印。又陆师道跋:“嘉靖乙巳借俞守约《墨庄漫录》看一过。此书讹舛甚多,虽更六如勘过,差谬不少,偶有所见,辄为更定一二。衡山取观,颇以据依证余谬妄。余乃茫然自失,因知不破万卷不可轻用丹铅也。附书以志吾愧,且以谢守约云。陆师道志。”后有“陆子传”“荣本京堂”印记。谛审唐、陆二人手迹及印记,均为真迹无疑,两人跋文互相印证,陆跋且进一步提及文徵明与此书的渊源,对于了解吴门当时的学术交流,甚有帮助。以书中所钤“辛夷馆印”为例(这一名称的归属虽有争议,但并不妨碍我们探讨这一问题),按常理来说,此书既经某人过眼,如果需要钤印,首选应该为名印,而非此类馆阁印;其次所钤印章位置当在唐寅印之侧,而非其右上;尤其是此“辛夷馆印”与《中国鉴藏家印鉴大全》中所收文徵明、王宠二人所用者不同(事实上,此印当系《印鉴大全》中所收文徵明名下一方同名印的高仿品),故当系伪印伪钤。而既然此印为伪,则相应的“竹坞”“春草堂印”当同为伪印。此书上的“竹坞”印,又见于上图藏宋刻《东观余论》、国图藏宋刻《管子》、台北史语所傅斯年馆藏宋刻《李群玉诗》等书;“辛夷馆印”又见于《草堂诗笺》、《管子》、国图藏宋刻《陆士龙文集》、辽图藏宋刻《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》等书;“春草堂印”又见于《李群玉诗》、上博藏《草堂诗笺》等书。由此进一步推论,则其中涉及到的其它类似印章,大概也是伪印。正如陈先生所言,很有可能是这批图书从季振宜静思堂散出之后,书估为求善价,统一钤盖了伪印。于是便形成了如本来存在真切无疑的藏书家唐寅藏印、题跋情况下,却画蛇添足、毫无章法地加盖了很多同时的文、王伪印的状况。这一现象,一则可见书估作伪手段之低劣,再则可见当时书估绝无后世陶珠琳、钱景开、柳蓉村之风流学识。尤有甚者,在国家图书馆中,还藏有一部季振宜旧存的明钞《大唐西域记》,卷端钤有与前述相同的“梅溪精舍”“辛夷馆印”“玉兰堂”等伪印,卷末存落款为文徵明的题跋:“《大唐西域记》向无善本,字多亥豕。嘉靖甲寅夏,偶从金陵假得宋本携归玉兰堂,命子侄辈分手抄录,藏之箧笥。是岁重阳后一日,徵明识。”下钤“文印徵明”白文小方印。不过此跋显非文氏手笔,故所涉及到的这些印章为伪作,自不待言。而此书之出现,正可作为陈先行先生论点无误之铁证。
国家图书馆藏明钞《大唐西域记》卷尾文徵明跋
2、以残充全。元刻《西山先生真文忠公读书记》,上海博物馆所藏十八卷本,不以甲、乙分帙,未见于历代公私书目著录。篇次、内容,自“学”至“鬼神”,仅相当于现存宋本之甲集卷十九至三十七部分。这部书现存十册,显然只是残卷。据厦门大学教授王传龙博士见告,此书“宋版的第28卷22页之后残缺了两页”,而上博此本虽为残卷,但这两页却仍存于世,见于其第十一卷中,可谓幸事。今考上博本,实际上从目录页开始,书估便做了手脚,将溢出残存部分的目录,皆经删削,冒充全本。又将每卷首尾卷题之下,标注其卷第的部分挖改补纸,并钤上伪印“圭斋”“欧阳玄印”,冒充名人旧藏。经过如此这般的作伪之后,一则可以冒充全本;再则可以冒充异本;三则可以冒充名人旧藏,一举三得,算盘不可谓不精。
上博本《西山先生真文忠公读书记》书影
国家图书馆藏《西山先生真文忠公读书记》书影
事实上,现在国家图书馆仍存这一版本的残本若干,其中“续甲记”卷十二卷末、卷十三卷端,恰可与上博此本相应部分对勘,知上博本系将原黑底白字之“续甲记”三字挖改补纸而成。
3、伪跋增价。修内司本《淳化阁帖》刻于宋孝宗淳熙十二年(1185),每卷末有楷书款三行“淳熙十二年乙巳二月十五日修内司恭奉圣旨摹勒上石”。此本因系禁中刻石,故流传甚罕,目前所见仅上海博物馆所藏本。
修内司本《阁帖》中华云跋
此本南宋时曾经贾似道所藏,据马成名《海外所见善本碑帖录》著录,该本现存又有明代无锡著名藏家华云(补庵)藏印及跋文,其文云:“淳熙改元为南渡小康,以淳化祖刻及晋唐诸石迹重摹刻石禁中,有《淳熙秘阁续帖》。此修内司本次序悉同《淳化》,纸墨精良,极一时之选。兹为贾秋壑之藏本,细绎其致,较之祖刻、《大观》诸本笔画稍丰润,古趣盎然,玩之令人意渊神旷,洵为瑰宝。隆庆戊辰冬日,华云跋于剑光阁。”下钤“华云私印”。不过正如马先生在文末注释中所指出的那样:“此跋写于1568年,华云已卒,待考。”关于华云的生平和收藏,苏州大学教授王照宇博士曾有精审的研究,他不仅根据华云行状和墓表,确认华云卒于嘉靖庚申(1560)九月二十三日,又根据华氏后人所捐若干世藏华云遗藏,总结华氏藏品用印规律为:“华云的书画藏品上应该钤有‘锡山华氏补庵家藏印’朱文方印或‘锡山华氏补庵收藏印’朱文方印,这才是他本人的收藏。”至于本帖内所见“华云私印”,并未见于王博士经眼的数十件华氏旧藏,也溢出其所见的华云所用印章之外。另据王博士总结华云行书作品:“全文字体略扁,结体严谨,笔画粗细浓淡对比明显,书写自然流畅,笔画之间颇显功力,露锋笔画较多,且牵丝处多用飞白之笔,这种书风应该是较为标准的华云行书标准件。”而此处华氏跋文则显然于此大相径庭,尽管点画轻灵,结体端稳,然而笔意稍欠自然,风神难及秀润。因此,无论是从用印方面来看,还是从题跋本身与华云卒年龃龉方面来看,还有从字体来看,修内司本《阁帖》上所存的华云题跋都存在问题,当系后人伪作。
无锡博物院藏王问《护节图》中华云手跋
4、不宜妄疑。前面讲到要在不疑处有疑,不能因为原书版本较佳就盲目信存其上所存一切信息。但另一方面,有时候也要在有疑处不疑。此次展览中,元刻明修本《晋书》残卷卷端,钤有“文渊阁印”朱方、“大学士章”白方和“太子宾客宫保尚书”白方,从印色来看,当钤于同一时间。但因其中之“文渊阁印”与常见的如元陈仁子东山书院刊本《梦溪笔谈》等书中之明内府文渊阁印不同;“大学士章”,与王铎等人同名印不同,因此本次展出后曾听闻质疑之声,以为当是书估作伪。但事实上,此处之印信,应该是私人制作,以纪念其生平者,本无定法,故与传世其它的“文渊阁印”“大学士章”官私印不同,其实很正常。“太子宾客”一职,为东宫属官,自唐而明,都有设置,明为正三品,系执事官。因清代不设此官,故可以判断,此三印所涉及者,都为明代职官。有明一代,曾任太子宾客者,不过三十余人。所谓“宫保”,是三公三孤的俗称,基本上为虚衔,用作加官。尚书为正二品,为执事官。但值得留意的是,尚书、侍郎在入阁之后,却也不再真正执掌相关衙门,而渐渐虚化。明代之大学士为正五品,此处同存“文渊阁”及“大学士”二印,则其人为文渊阁大学士可知。明代内阁,初仅备顾问,仁、宣以来,日渐尊崇,以师、保、尚书兼大学士,形同相职。故而,此三印联钤,当为指称该印主人系明宣宗后之阁老。有明一代,兼文渊阁大学士者多为礼部尚书,偶有户部尚书、吏部尚书兼此职者,前后任者约一百一十人。不过,同时再满足曾任太子宾客条件者,不过崇祯时期成基命(1559-1635)、钱象坤(1569-1640)二人而已。成氏于天启初年以礼部右侍郎兼太子宾客,但不久落职。崇祯元年以吏部左侍郎复起,后以礼部尚书入阁。崇祯三年七月,以太子太保、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,九月致仕。钱氏天启中,以礼部右侍郎兼太子宾客。崇祯元年拜礼部尚书,协理詹事府。崇祯三年以太子太保、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,未几进武英殿大学士。从理论上来说,二人都可能是这三方印信的主人。但钱氏后晋武英殿,则此印文当非其所有。不过,又有存疑者以为,“太子宾客宫保尚书”一印,所列迁官顺序不当,不合官制,当先太子宾客而尚书而后宫保,不可颠倒错乱。明清私印中,罗列印主历官者多有,如翁方纲之“内阁学士内阁侍读学士翰林侍读学士”、吴省兰之“文渊阁校理翰林院编修吴省兰印”都为倒叙。而王芑孙的“县学教谕宫学教习国学典簿”一印,据其生平,顺序应该为先为咸安宫教习,再为华亭县教谕,最后是国子监典簿。可见印文排列,与其历官次序无关。更何况,清代铁保就有“宫保尚书”之印留存于世。当然,铁保是在山东巡抚任上,以治水事加太子少保衔的,因此倒与他的经历符合。但无论如何,此三印虽较罕见,但面目确为晚明风貌,且完全符合官制,故当就是成基命所有。
(此文草作之时,多承小友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社王若舟先生不厌其烦,反复攻错,特此致谢。)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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